天涯路:冥宫(大结局)
1
“教主,宴会快开始了。”黑衣少年单膝跪地,头发高高束起,露出一张俊美却无表情的脸。
“准备的怎么样了?”那个男人背对他站在窗口,身穿一件漆黑长袍,银色长发如月光般倾泻在腰际。
“万事俱备,只欠东风。”
“很好……客人都到了吗?”那个男人转过身,脸颊一半隐匿在黑暗的阴影中,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。那是一张年轻又沧桑的脸,皮肤细腻没有一丝皱纹,但一双阴鸷深邃眼睛却出卖了年龄。
“早已安排在贵宾房住下了。”
“很好,鬼隐。鬼音还没回来吗?”
“教主……鬼音大人她……”少年冰山似的脸上露出了万分痛苦的神色,“死了。”
“祭品呢?”那男人勃然大怒,丝毫没有注意到鬼音的死。
“您,您放心,她死前已经让信鸦送来了。”
说罢,少年一吹口哨,一只乌鸦从窗外飞来,稳稳落在他肩膀上,嘴里衔着一枚药丸。
“哈哈!永夜就要来了……”男人满意地笑了。低沉的笑声久久回荡在偌大空旷的宫殿里。
2
天更阴了,雪越下越大,似乎将这天与地包裹在纷飞的在棉絮里。
黑色的宫殿屹立在风雪中,城墙高高耸立,单调肃穆,就像一座雪原中的墓碑。当布满尖锐钝器的黑漆大门被两个护卫艰难拉开,门内立即卷入刺骨的寒风,如同打开了地府入口。
“呼,好冷啊。”护卫搓着手,不屑地瞥了一眼面前的队伍,“一、二、三……喏,送来这么多,教主又得赏你喽!”
只见几个身形各异的妖怪被从锁骨处穿过了银链子,串成一支队伍,跟着一个男人缓缓向门内移动。他们身上布满了伤痕血污,有的已经奄奄一息,完全是被拖曳着移动。
“哪里,我不过是在那些头脑简单的除妖师那运作运作,便宜买来这些家伙交差罢了。这是一点小意思……”牵链子的男人掏出一袋银子塞入护卫手里。
“不错,有出息。”护卫颠了颠银子,“今晚教主事成之后,我们所有人都不用蜗在这冷死人的鬼地方了!”
“那要去哪?”
护卫四下张望一番,压低了声音道:“京都……”
大门被缓缓关上,甬道瞬间变得昏暗异常,男人打着呵欠继续向前走去。突然,从黑暗里伸出了一双手,敏捷地捂着了男人的嘴。他还来不及挣扎脖子已被瞬间扭断。
“好丑的衣服。”沈凉将尸体拖到了角落里藏匿起来,又剥下他身上绣着“冥”字的黑色马甲穿在了自己身上。
“轻点……”猫蓝色的眸子在黑暗里熠熠闪烁。
沈凉牵起了银链子,对着目瞪口呆的小妖怪们悄声道:“放心吧,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们出去的。”
“我看到火光了,就向着那边走,试试看!”猫敏捷地在高处跳跃。
通过一条黑暗的甬路便是连绵刺目的火光,两排火把架在墙壁上燃烧,将前厅照得如白昼般明亮。
“今晚就是夜宴了吧?”
“对啊,第一次见那么大的架势。准备老多好东西……”
“那是自然,毕竟有京都皇族到场呢!”数个身着冥宫刺绣衣衫的教徒配着长剑大刀在前厅里来回走动,面色兴奋异常。
沈凉茫然牵着妖怪们穿过了前厅,却见尽头大门紧闭,不知道该走向何处,只得暂时立在原地张望。
“喂,你新来的吧。”教徒们冲着沈凉嚷道。
“对,在下是给教主送妖怪的。”沈凉微微低下头。
“就你也配见教主?”教徒们轻蔑地瞥了他一眼,“跟着我走吧。来咱们这里得留点心,多学着,以后咱们可是要去京都混的……”
“是。”
沈凉小声应和着,跟着教徒走入了一扇偏门,门内是通往地下的阶梯。灯火幽暗,石阶一级一级向下蔓延,阴森寒气幽幽飘上来,侵蚀着脚腕,就像淌着冰河水前进。
走到最下层,推开沉重的石门,刺目的火光闪动照亮了巨大的地宫。只见宫正中有一大坑,里面蓄满了黑水,深不见底。大坑周围是七八张金桌子,在火光照耀下熠熠闪耀,上面摆着的金银餐具璀璨夺目。再向宫殿四角望去,竟是四个巨大银笼子,里面锁着不知有多少妖怪,死的死,伤的伤,统一被从灵穴穿过了封印银链,施展不出任何力量。
“喂,新来的,交给我就行了。”教徒打开了笼子门,将妖怪们一股脑抛了进去,“你去边上守着,机灵点,夜宴就要开始了。”
3
子时,教主缓缓走进了地宫,身后跟着一身黑衣的鬼隐,依旧是面若冰霜,看不出表情。
“各位京都来的朋友,欢迎你们来参加冥宫一年中最盛大的庆典。”教主的嘴角几乎咧到耳根,“庆祝长夜来临!”
沈凉立在角落笼子边缘,默默环视地宫。只见那七张金桌子边已坐满了穿着名贵貂裘大氅的达官贵人,能辨认出的便有珠宝行的张老板,典当行的陈老板一家,还有有一桌人格外眼熟,似乎在京都皇宫里见过。
“我现在要特别介绍一桌贵客。”教主将手臂伸向了最近的一桌,“徐王爷!”
地宫里立刻响起了一阵骚动,所有人都在谈论着这名震天下的贵族。桌边的中年男人微微颔首,他生得剑眉星目,紫面长髯,穿一身蓝袍,确实气度不凡。桌旁徐家其余男女都阴沉着脸,瞪着桌子发呆,似乎是被挟持而来的。
“我宣布晚宴正式开始,大家尽情享用吧……”教主举起一杯酱红色的酒一饮而尽,之后倒在金榻上,打了个响指。
这时,七个美若天仙的侍女端着酒菜走进了地宫。
“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还能有这等美女呢?”
“是啊,这酒闻起来真香,教主的豪爽真是名不虚传!”
“据说今天的菜品都是人间难得一见的美味,今天可是饱了口福喽……”
宾客们贪婪地盯着酒菜与美女,恨不得将眼前的一切吞下去,唯有徐王爷一家人依旧尴尬地瞪着桌子,看不出一丝兴奋。
第一道大菜已上桌,青花瓷盘里盛着薄如蝉翼的褐色肉冻,入口即化,味道甘甜鲜美,令在座的宾客赞不绝口。
“教主,这盘菜用的什么肉?像是鱼肉的口感,又多了几分甘甜……”同贵酒楼的李老板咂摸着嘴问道。
教主笑道:“麟妖肉。要把活的麟妖清蒸,然后放在雪里冻三日,挖出来片成薄片即可。”
一听是妖怪的肉,在座的宾客脸色煞白,但李老板却拍手称赞,道:“好点子!以后同贵酒楼就出这道菜,还得请教主大人多帮扶!”
接着,又上来一口铁锅和一个汤盆。掀开盖子,只见锅中是个外皮焦黄酥脆的烤腿,看起来是鸡腿的形状,却比鸡腿大了许多。汤盆里是奶白色的汤汁,其中有片片白肉浮现,还有银色的光芒在肉上闪烁。
“这是鲲腿。那是鲛汤。”教主懒洋洋倚在榻上。
除了李老板,在座的宾客都努力克服着心中的恐惧吃了肉,还是忍不住干呕。而徐王爷一家人始终没有动一下筷子,喝一口酒。
“来啊,喝酒!”教主走下了榻,将金杯子硬塞到了徐王爷手里,“酒你也怕么?”
徐王爷攥紧拳头沉默了片刻,终于接过酒一饮而尽。教主拍拍他的肩膀,也举起酒杯,道:“我敬在座诸位!”
看着众人喝干了酒,教主神秘地笑了,道:“酒不错吧,这可是由十几种妖怪的血液酿成的呢!”
闻之,徐王爷的脸扭曲了,他用力按压着胃部,努力不让自己吐出来。
“呵呵,我看大家还不太习惯吃妖怪料理啊。”教主走到黑色水坑边,“妖怪肆无忌惮食人,人就不能食妖怪么?这么多年来,从来没有人注意过妖界崛起的速度之快,包括皇族!这么下去,人类就只有作为盘中餐的分了……所以,我们冥教决定替天行道,降妖除魔,当着大家的面除掉这些害人的妖怪……鬼隐啊!”
“在!”
“仪式开始。”
“是!”
鬼隐点燃了黑水坑边缘的火盆。跳动的火光映在教主苍白的笑脸上,显得扭曲而诡异。
4
“吱呀”一声,笼子门被打开,教徒们带着一队队妖怪走到了黑水池边缘。
教主缓缓坐回金榻,高声道:“我宣布,处决仪式开始!”
几个虚弱的妖怪被率先推入池中,他们还没有来得及挣扎便被深不见底的黑暗吞噬。水面上“咕嘟咕嘟”冒了一串水泡,很快又恢复了平静。
突然,“砰”得一声,大门被撞开,只见一只白鸽猛地扑进了地宫,径直飞向了教主。在鸽子距离教主一丈外时赫然化作了个白衣少年,手持双剑刺来。鬼隐及众教徒连忙上前阻拦,教主的脸还是被划了一道血痕。
“好大的胆子,你是什么人?”
“在下阿飞。”少年干脆利落吐出几个字,便挥起剑攻了过去。
鬼隐挡在教主身前轻松接了数招,很快将他压在剑下。教主冰冷的脸上闪过一丝轻蔑的笑,向身后众教徒挥手道:“这点本事做刺客不就是白送死么?来人啊,绑起来一并处决!愚蠢的妖怪……”
“教主大人不好啦……妖,妖怪都……”几个浑身血污的教徒哆哆嗦嗦跪倒在了教主脚下。
“什么!?”
再一看,池边的妖与妖间连接的银链已被砍断。无数摆脱了束缚的妖怪拖着残破的身体疯狂向门口挤去,有的已成功脱离了地宫。宾客们也大都落荒而逃,只有徐王爷一人泰然自诺坐在桌边。
“到底谁是愚蠢的家伙还说不定呢!”沈凉一手挥剑挡住教徒们的阻拦,一手抡起撕碎的冥教马甲向教主示威。
“你莫非是……”
“在下沈凉!”
“你这家伙竟然还活着?”教主一惊,“鬼医竟没把你炼成药……你,你难不成是半妖?”
“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罢了。”沈凉咧嘴大笑,挥起剑指着教主的脸。
“那……我就让你有个普通人的死法!给我上!”教主狞笑着迎上沈凉的目光。
越来越多的教徒手持刀剑向沈凉涌去,几乎将他团团围住,纵然他剑术再精湛也很难杀出这重重人墙。
“啊——”
这时,大门外响起震耳欲聋的呼声。一大群手持大刀斧头的村民冲破了大门,径直向教徒们杀来。同时杀回来的还有那些尚可坚持战斗的妖怪们。而在他们前面领路的是一只黑面猫。
“就是冥教差点害死了村子的保护神,大家一定要为阿露报仇啊!”
村民们对着身着冥教衣服的人滥砍一通,虽然刀法粗糙却力道十足,每一刀都蕴含着满腔怒火。教徒们从未见过这人与妖齐心杀敌的阵势,大都吓得连滚带爬逃出了地宫。
“完美汇合!”沈凉与猫相视一笑。
“沈,沈大人——”另一面,阿飞被鬼隐的剑刺穿了肩胛骨,牢牢钉在了地板上,血流如注。
沈凉一个蹶子翻到了金榻边,挥剑向鬼隐刺去。鬼隐终于从阿飞身上抽出了剑,迎上了沈凉的攻击。猫叼着药赶到阿飞身旁,暂时为他止住了流血。
几招下来,两人几乎平手,相互间多了一份钦佩。毕竟,在江湖中高手若遇到配得上自己的敌人,总会生出一丝惺惺相惜之情。
“你这家伙有两下子啊,以后跟着我混吧,为何在冥宫干这些伤天害理的事?”沈凉边打边问。
鬼隐咬了咬唇,吼道:“我还想问你,身为人类,为何要维护妖怪的生命?妖怪杀人,难道不应该被剿灭吗?你纵然是个英雄,但也是人类的叛徒!”
“小鬼,我问你,人就不杀人么?”沈凉猛地挥起一剑竟击落了鬼隐手中的剑,“若我告诉你我这条命就是妖怪给的呢?”
鬼隐愣在原地,怔怔望着他。
“人与妖怪同样都有心,都有爱,都值得被爱!”说出这句话,沈凉感觉母亲雪女就在身边对自己微笑,不觉得眼眶竟湿润了。
“那教主所做也是为了帮人类清除威胁,也是……”
“呵呵。”沈凉冷笑一身,“小鬼,你还是太天真了些,你倒是看看他现在做的是什么?”
5
火焰在黑色的水池边缘燃烧着连成了一片,教主拖来地上死去的人与妖怪的尸体统统扔进了池中。随后,他立在池边拔剑划破手臂,将血滴入池中,开始念出不知名的咒语。
“教,教主大人……您不是说要除掉所有妖怪,给人类和平幸福,然后大家一起去京都过自由快乐的生活么?”鬼隐瞪大了眼睛,欲向池边走去,却被沈凉拽住了。
“愚蠢的人类,过来的话就杀了你!”教主冷冷瞥了他一眼。
接收到血液,平静的水面上起了一道道波纹。突然,黑水飞腾而起,渐渐形成了一张巨大扭曲的黑脸,生着无数肉瘤,散发着难以形容的腐臭。
“是谁在召唤我……”那黑脸竟开口说话,声音低沉,震得大地都在晃动。
“伟大的鬼妖王殿下,您终于来了!”教主对着黑脸深鞠一躬,“是小人召唤您来的,请您务必赐给我完整的力量!让我成为最强大的妖怪!”
此话一出,徐王爷一把捏碎了手中的酒杯。沈凉不屑地笑了,似乎早已预料此事。而鬼隐已瘫坐在地,再也握不住剑柄。
“成为最强的妖怪,然后呢?”
“夺取京都,一统人界与妖界!”
“哈哈……”黑脸鬼妖王笑了起来,大地又剧烈颤抖着,“小杂种,可怜的半妖……”
教主明显被戳中了痛处,额上滑下了冷汗,攥紧拳头道:“求您成全小人!他日小人成功占领中原大地,定会奉上更多祭品予您!”
“可以,不过,你还差最后一个祭品。”鬼妖王道。
教主跪在地上,恭恭敬敬从衣袋内掏出一个精致的木盒,打开盒子里面正是鬼医所炼的墨绿色药丸。
“伟大的鬼妖王殿下,请接收小人最后的祭品!”说罢,他将药丸托至头顶,掷向了黑水。
眼看着药丸即将被卷入黑暗的漩涡中,突然,沈凉一个凌空翻到了水池上方,伸长手臂恰好抓住了药丸。
“阿深,接着!”
就在这当儿,他用尽全力将药丸掷向了岸。教主拨开人群拼命去抢,而猫灵机一动,抢先一步从人堆里一跃而起,张大嘴吞下了药丸。
“沈凉!”
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已有大半没入水中的沈凉身上,所有人都知道如果彻底陷入黑水池就是万劫不复,灵魂与肉体统统被鬼妖王吃掉。
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?
沈凉深深凝视着朋友们,嘴角依旧带着笑意。
突然,半空中刮来一股劲风,巨大的白色翅膀从人群上方扇过。阿飞已化作半人半鸟的形态,一口叼住了沈凉的衣领,将他拖出了水面。顷刻之间,他挥动巨翅,叼着沈凉飞到了安全地带。
“好恶心啊……”沈凉脱去了满是黑色黏液的外衣,又转过身笑着拍了拍阿飞的头,“谢谢啦!你这小鬼头终于长成真正的男子汉喽!”
阿飞已恢复了白衣少年的模样,脸涨得通红,怔怔看着他不语。
“愚蠢的半妖……”鬼妖王的脸开始扭曲。
大地剧烈颤抖着,浑浊的黑水掀起了一丈高的波浪,碎石尘土簌簌从天花板落下,人群四散而逃。教主眼看败局已定,慌忙收起金银珠宝向金榻下狂奔。就在他经过翻滚的黑水池时,一柄长剑倏地从他背后刺入,又从咽喉贯穿而出。他还未来得及转过头,一股鲜血已从口中喷出,整个人跌入了黑水中。
鬼隐松开手,长剑随着教主的尸体一起滑入了黑色的深渊,再也看不到一丝踪迹。
“呵呵……为什么杀了他?”鬼妖王的笑声幽幽传来。
鬼隐怔怔盯着黑色的漩涡,突然一个蹶子翻进了池水中,末了只留下一句话:“我永远无法原谅背叛。若背叛我的是他,那么我们便一起灰飞烟灭最好不过了……”
“很好。”
鬼妖王的声音越来越小,巨大的黑脸越来越缥缈,最后消失殆尽。大地停止了震颤,水面恢复了平静。
离开时,沈凉回头望去,只见地宫里遍布冥教教徒的尸体,妖怪的残肢,一滩滩污血。
突然,身后“轰隆——”一阵巨响,冥宫一点点坍塌下去,成为了一地废墟。
6
来赴宴的宾客都已被马车接走,只有徐王爷立在坍塌的宫殿门口,目光深沉凝重。不知过了多久,他从衣服上撕下一小块白布仔细扎成了朵小白花,然后轻轻放在了冥宫废墟上。
“教主和您似乎有很深的渊源吧?”沈凉问。
“呵呵,教主……那是我叔叔啊,其实他们都叫他徐阿南。”徐王爷仰起头喃喃自语,任凭雪花融入眼睛,化作了滚滚泪珠。
被迫与母亲分离那一年,阿南七岁。一群人一拥而上将母亲拉着他的手硬生生掰开,母亲的手指骨被掰断,指甲被掀起,殷红的血像巨大的花绽放在他们白色的衣衫上。
“小杂种,就是让你看看你娘是什么东西!”哥哥咬牙切齿,“这种妖孽竟敢迷惑父亲……”
他看见母亲的身体被烈焰烫的扭曲,逐渐变成了一只雪白的狐狸,继而被汹涌的烈火烧得炭黑,最后只剩下一缕黑烟,一地灰烬。
“看那,不得好死!”哥哥终于松开了手。
徐家是皇族分支,他的父亲被封为大将军,在领兵出征匈奴时意外失踪。整三个月杳无音讯,徐家人都已绝望,开始披麻戴孝为他料理后事。有一天,他竟带着一个女子回家了。那女子生着银发,皮肤白皙透明,但美得不可方物。原来,在父亲受伤昏迷时是这女子为他疗伤,救了他的命。一家人见他死而复生欢天喜地,也不再计较纳妾之事。
几个月后,阿南诞生了。那天,却发生了怪事。
“夫,夫人……是妖怪!”产婆吓得晕死过去,徐家一众破门而入,看到了血腥的一幕。
原来,女子遭遇了难产,为了生下孩子,奄奄一息之际竟动用妖力剖开了腹部。当家仆颤抖着取出孩子之后,她也因妖力衰弱当众化为了白狐。
徐将军极力保全了阿南母子平安。阿南度过了人生中最幸福的七年,拥有父亲母亲,拥有人世间最单纯朴素的爱。
那一年,父亲再次领兵出征,这一次再没回来。
从那一天起,阿南母子的噩梦开始了。母亲被道士绑走烧死。阿南因有一半徐家血脉得以免除一死,被寄养在同父异母的哥哥家里。徐家所有人,连同刚会说话的小侄子,都能指着阿南叫一句“小半妖,小杂种”。他是如此卑贱,甚至连烧火的家丁都可以轻易拿他取乐。
“小妖怪,给我表演个绝活呗!”
“大家都离他远一点,小心他变成狐狸咬咱们。”
“你还是滚回你的山里去吧,小杂种。”
逐渐长大,阿南发现自己体内涌动着汹涌的力量,足可以轻易杀死那些欺辱他的人们,可惜他找不到开启力量的钥匙。计划在心中酝酿,找准了时机,他偷偷从徐家溜出,背着一个破布褡裢走向了传说中妖怪横行的大山。
“既然人类不接纳我,我便去妖界吧,总归有容纳我的世界!”
然而,妖界并非阿南想的那么简单,不仅有森严的等级制度,且弱肉强食,弱小者根本活不到成年。阿南便是那个弱小者。
“什么开启力量的钥匙啊,愚蠢的半妖,你根本没有那个能力!你,不是完整的妖怪……”
妖怪们的话彻底点醒了阿南,原来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一个角落能容纳自己。于是,他在慌乱中逃离了妖山,因为再晚一些恐怕就要被强大的妖怪吃掉了。
前路茫茫,浑浑噩噩过了十几年,他在酒馆里做过伙计,在大户人家做过工,虽然攒了不少钱,但一直颠沛流离。直到他发现一件怪事,自己不会衰老,或者说比人类衰老的速度慢得多,到如今还是十八岁时的样貌。
“时间既然还有这么多,不如慢慢消磨吧……既然这个世界没有容纳我的地方,我便自己造一个世界!”
7
“再见到阿南叔叔的时候是在父亲的葬礼上,他带了一群人前来吊唁,衣服上绣着‘冥’。人们说他是冥宫教主,在北方有很大势力,金银财宝数不胜数。
徐家老一辈都已去世了,家里人都不认识他,只有我还依稀记得他的样子,已经五十年过去了,他一点都没变。我听过叔叔的故事,是母亲添油加醋讲给我的,我也模糊记得他总是被打骂,像一条狗一样被踢来踢去……”
“阿南叔叔递给我请帖,说我是目前在世的关于他过去的唯一见证者,所以一定要邀请我全家参加冥宫的‘夜宴’。家人都劝我不要去,但我还是执意带着妻儿前往,因为我内心深处一直在为过去徐家的罪行忏悔!那时候幼小的他究竟有什么错?他的母亲虽然不是人类,又何尝侵犯过别人一丝一毫?我只记得他们都是善良而悲哀的人啊……”
“阿南叔叔,我一直想替徐家对您说一句对不起,如果那时候我们……”徐王爷颤抖着跪在了地上,泪水一滴滴滑落,“如果我们可以分给你哪怕一点点的爱,也不会有如今……”
一只手搭在了徐王爷肩上,一个低沉的男声传来:“悔恨与遗憾并非毫无用处,此事至少可以警醒世人,也许有一天我们能看到人与妖和平相处吧。”
“你,你什么人?”沈凉指着眼前的男人惊叫。那人一袭黑衣,身材高大,面目俊朗,黑发飘逸。
“唉,你连我都不认识了么?”男人用手扶着额,“我是秦深啊,真叫人寒心!”
“你,你不是这么,这么大的一只猫?”沈凉伸手比划出一个枕头大小的形状,“莫非……”
“哈哈,多亏那粒药了!”秦深仰面大笑,“为了不让教主得逞,我直接将药吞下,谁知那药灵力巨大,令我恢复了人形。”
“想起来忽然觉得好恶心……”沈凉瞪着眼前七尺高的男人,想起了自己每日把猫抱进怀里搓揉的样子,只觉得满脸黑线。
“你怎么了?脸色这么难看?”
“没,没什么……”
“沈大夫,我要先回一步了。”阿飞的双臂已化作巨大的翅膀在沈凉身边扇动,“我会把今之事带到京都去,但愿能如秦大哥所言,带给世人警醒!”
“一路顺风哦!”望着白鸽渐渐消失在灰色的天空中,沈凉忽然感到深深的惆怅,好像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,令人喘不过气来。他斜着眼悄悄望了望秦深,那个男人正凝视着天空发呆,不知道在想什么。
是啊,离别,也许不会太远……
“沈大夫……”村民们渐渐围拢过来,一路上簇拥着沈凉与秦深回到村子里。
雪停了,阳光照得雪地与冰河灿烂夺目。雪原上的小村子已恢复了平静,冰屋前的空地上成群的少年们正拿着木棍做刀剑操练着,喊着“自力更生,保卫村子”的口号。炊烟袅袅,饭菜的香气从猎人家中飘来。
推开门,只见阿露正依靠着墙壁休息,身上缠着绷带,伤口已结痂,面色也变得红润起来。一旁阿妹正在将一碟碟饭菜摆在桌子上。
见到沈凉与猎人一行,阿妹颤抖着放下了手中的碗筷,激动地奔上去抱住了猎人的脖子,哭道:“我就知道你们一定会成功,一定会回来的!”
阿露微笑着抬起头,额上的两个角笼罩着柔和的光芒。
8
回到京都的时候已经是阳春三月天。杨柳依依,微风拂面,空气里飘着醉人的花香。
“你看……那是岳欣瑶吧!”沈凉指着巷子里正泼水的女子悄声道。
“是,是她……”秦深突然停住了脚步,怔怔盯着她。她一点也没变,还是穿着红艳艳的长裙,绑着红色发带,还是喜欢蹙着眉,一副骄傲的模样。
“不至于的吧,见自己媳妇有那么紧张吗?”沈凉无奈地拍了拍秦深的肩膀。
“当然了!毕竟两年前用了你给的欢喜香让她忘记了我,谁知道这么多日子以来她过的怎么样,会不会……唉反正我就是看看,若是她已有了别的爱人,我就直接走……”秦深的脸涨红了,用手狂躁地抓乱了头发。
沈凉好笑地盯着他的侧脸,无数情绪一起涌上心头,又堵在喉咙里,难受得很,可他只是说:“真没出息,还是我这么自在逍遥的好。”
说罢,他拽住了秦深的衣衫,拉着他径自走到了岳欣瑶跟前。
“喂,你干什么?我,我还没准备好……”秦深挣扎着叫道。
“你们是谁?”岳欣瑶抬起头,懵懂地看着两个突然出现的大男人,“好像有点眼熟……莫非是我的学生?”
秦深刚要否定就被沈凉捂住了嘴。
“你们不是武馆的么?我以为你们是我教过剑术的学生呢。”岳欣瑶擦了擦汗。
“你,你不做除妖师了?”秦深拨开沈凉的手大叫道。
“你怎么知道我曾经做过……嘘……”岳欣瑶伸手捂住了他的嘴,“你们究竟是什么人?随我进屋说吧!”
小屋里整洁明亮,飘着茶香。家具的位置一点没变,连床上红绣被都还在,只是变得更陈旧。秦深在屋里踱了一圈步,见到木桌上的黑剑,眼圈已然红了。
“那把剑你没有拿去当?”他抚摸着剑柄柔声道。黑剑似乎感应到了主人的体温,剑身笼罩起一层光芒,“嗡嗡”颤动着。
“因为我总觉得这把剑是非常重要的东西,但又想不起为什么了……”岳欣瑶拍了拍脑袋,直勾勾盯着秦深,“喂,你这家伙怎么对我的老底了解的这么清楚!你谁啊?”
“你现在还是一个人么?”
“什么?你竟敢对一个姑娘家问出这种话,我还没出嫁呐……”岳欣瑶秀眉微蹙,插着腰嚷道。
“其实我是你的……哎呀,怎么和你解释呢?两年前,你为了救我差点死了,然后……”秦深紧紧抓住她的肩膀,凝视着那双美丽而懵懂的眼睛,激动地语无伦次。
这时,袅袅烟雾飘来,环绕在两人身边,伴随着一阵沁人心脾的芬芳。渐渐的,岳欣瑶眼睛里那片云雾也随着烟雾消散了。
“相公……”她瞪大了眼睛,泪水在眼眶里打转,“想起来了,我都想起来了!”
“这一回,什么都不能把我们分开了!”秦深一把将她揽入怀中,下巴抵着她的头顶,不停抚摸着她单薄的肩膀,“这些日子让你一个人受苦了……”
“真的,真的好想你啊……”
不远处,沈凉倚靠着木门轻轻吹熄了恢复记忆的常乐香,然后不回头地走出了小院。
天空蓝得像猫的眸子,阳光灿烂耀眼,前方的路望不到尽头。
祝你们欢喜常乐,永不受寂寞之苦,而我愿一个人背负世人的原罪继续走下去。因为我就是沈凉啊,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沈凉!
爱在心中,路在脚下,人在天涯……